
今天我要讲的是柳永,他是北宋初年专职填词的顶流人物。
据说,若有妓女的名字被他写进词里,身价能涨十倍,可以说整个大宋,就没有不会唱柳词的人。
可是,如此远播的才名,却为他带来终生的挫辱,这是为什么呢?
柳永一生的缺憾在于何处,他的词有什么突出的贡献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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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 少年柳三变
柳永在官方正史《宋史》中没有记载,要讲好柳永的一生并不容易。
我将通过柳永不同阶段的五首词,拼接出柳永从青少年到暮年大概经历的一生。
第一首词是《巫山一段云》。
这可能是柳永人生中写的第一首词,那一年他17岁,在老家福建崇安的知名景点武夷山游玩,并有感而发,遂作此词。
那时他还不叫柳永,而是叫柳三变,字景庄,因为在柳氏家族排行第七,也被称为“柳七”。
但其实柳永不在福建出生长大,而是公元984年出生在费县,因为这时候他父亲的官职是费县县令。
这里我们先简单介绍一下柳永的父亲柳宜。
在柳宜成长的时代,他的老家福建崇安是南唐的地盘。
我在冯延巳那一期文章中说了南唐伐闽的故事,征伐之后,南唐得到了闽国除泉州和漳州之外的所有领土,其中就包括崇安。
所以柳宜长大之后自然就入仕南唐,并且得到了南唐后主李煜的器重,担任着监察御史一职。
公元975年,也就是柳永出生的9年前,上一篇文章的主人公李煜奉表投降,南唐正式灭亡。
许多南唐臣子入仕大宋,柳宜也因此成为雷泽县县令,而雷泽县是宋初著名诗人王禹偁的故乡,两人从此相识,成为一生好友。
柳永出生的第二年,他父亲考中进士,官升一等,从县令变为城令,从此柳永就一直跟随父亲的调职而四处迁居。
那么他是怎么回到老家福建的呢?
公元996年的冬天,王禹偁知扬州,发现柳宜在此担任赞善大夫,老友重逢,欢喜无限。
酒过三巡柳宜袒露了自己的忧愁,说道,我今年已经五十八岁,在大宋各地方为官二十多年,对家里老母亲日夜思念却不能回乡,所以找来一个僧人给自己画了一幅自画像,希望王兄帮我赞上一二句,我让我弟弟带回福建母亲那里。
王禹偁因此写下《柳赞善写真并序》来讲述这个故事。
因此第二年秋天,十三岁的柳永跟随叔叔,带着父亲的自画像,第一次来到了老家崇安。
柳永在崇安读书游玩的生活非常惬意。
偶然一天,17岁的柳永在武夷山游玩,写下了人生中第一首词《巫山一段云》。
六六真游洞,三三物外天。九班麟隐破非烟。何处按云轩?
昨夜麻姑陪宴。又话蓬莱清浅。几回山脚弄云涛。仿佛见金鳌。
这一首词跟有词以来的所有的爱情小词完全不一样,又跟后来的柳词也不太相同,读来有一种仙气飘飘之感。
我在家里翻到一本介绍各地旅游资源的小书,里面说武夷山有“三三”、“六六”等美丽风景。
“三三”指清凉碧绿、盘山绕林的九曲溪,“六六”指千姿百态、并排林立的36峰。
那我就斗胆推测,在少年的纯澈心灵之中,武夷山是仙境桃源一般的世界。
其中六六三十六座峰都有神仙真人前来修炼,正对应我们神话中的的三十六洞天。
那环绕山谷的九曲溪,如明镜一般将山峦颠倒,水中的天下,岂不是“物外之天”吗?
三三得九,又对应我们神话中的九重天。
柳永轻轻两句词,“六六真游洞,三三物外天”,就把武夷山抬到了云霄之上。
接着他说,“九班麟隐破非烟。何处按云轩?”
九班,就是九个仙班,我们有俗语说“位列仙班”,就是这个班。
它也许是指九种神仙,也许是泛指众位仙人,总之他们带着麒麟神兽,足踏五色祥云而来。
非烟,就是祥云。
《史记·天官书》说:“若烟非烟,若云非云,郁郁纷纷,萧索轮囷,是谓卿云。卿云,喜气也”。
所以后来就用“非烟”指代五色祥云。
按,就是停止。
云轩,就是云车。
意思是我带着“我的哈基米”麒麟来赴宴了,“停车场”在哪里?我停一下我的云车。
这次的宴会也非常高级,因为陪宴之人是麻姑。
“昨夜麻姑陪宴。又话蓬莱清浅”,这是一个古老的典故。
麻姑曾经说,我已经见过东海三次变为桑田,这次到蓬莱看到水又比从前浅了一半,莫非又要变成陆地了吗?
麻姑的朋友回复说,“圣人皆言,海中复扬尘也。”
因此后世人爱用“蓬莱清浅”、“东海扬尘”、“沧海桑田”来比喻世事变迁、时间久远。
这一次麻姑又在宴会上这样说了。
但是柳永没有对于“蓬莱清浅”发表什么意见,他只是接着转述麻姑的话。
麻姑说自己好几回在山脚戏弄云涛,仿佛看见了驮着武夷山的金鳌。
金鳌是神话中的金色巨龟,它与麻姑都是长寿的象征。
所以我又斗胆猜测,这首词也可能是柳永送给某位老者,希望他长命百岁的祝福,而这位长者说不定就是福建老家的奶奶。
这时的柳永是年轻的、朝气的、毫无杂念的,因为“又话蓬莱清浅”只不过是麻姑故事群中的一个而已。
少年柳永不像李商隐说“人间桑海朝朝变,莫遣佳期更后期”,世间的遽变是突如其来,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从田变海,我们还是珍惜此际佳期,不要一味寄托于来日。
也不像陆游说“浩浩尘扬海,茫茫杵倚天”、“乔岳成尘巨海枯,欲求共语一人无”,宇宙无情,万物无心,所以我这样的有情人只能茫茫独立,遍寻不到知音。
更不像王安石说“看沙更觉蓬莱浅,数日空惊霹雳忙”,那个总是忙碌奔走的人,猛然发现,自己所追求的功名利禄啊,对比起整个人生的长度、整个宇宙的长度来说,竟然不过是苍蝇头、蜗牛角而已。
此时年少的柳永还没有李商隐、陆游、王安石这般文人的心境,他还未感受到现实的残忍,他认为自己还有无数的光阴和来日可以耗费。
柳永期待着“山脚弄云涛,仿佛见金鳌”,他认为未来必然是金色的、光明的、福气满满的。
柳永的《巫山一段云》是一组词,第五首的最后写道:“一曲云谣为寿,倒尽金壶碧酒。醺酣争撼白榆花。踏碎九光霞。”
真是写得极仙极美,挥斥方遒。
2 大宋少年游
因为通过了乡试,即将去往汴京参加礼部考试,18岁的柳永意气风发地离开了福建,踏上了未知的旅程。
这是柳家所有人都要走的应试之路。
柳永祖父有6个儿子,每一个都登科及第,考取功名,所以经世济民的志向,必然早在柳永心中生根。
柳永走水路向上,途径杭州,他像所有从小县城来到大都会的人一样,被大宋的盛世景象给惊呆了。
这时候,柳永眷恋着杭州这个既有湖光山色,又有人文气息的繁华都市。
他在杭州花天酒地,忘形消遣了一年之久,忽然发现此地的官场大佬——两浙转运使孙何,好像是自己的老相识诶。
因为孙何是王禹偁的门生,而且孙何的弟弟与柳永的叔叔同年登进士第,两家有些交情,所以柳永也想拜访一下前辈。
这位孙何也是一个传奇人物,他有才华并且很会考试,是宋朝第一位连中三元的人物。
也就是在乡试、礼部试、殿试都获得了第一名,这样的成就在整个宋朝也只有6人能够做到而已。
那么柳永身为在杭州旅游的一介平民,想要见到两浙转运使大人,是比较难的。
但是他想到了一个妙计。
柳永写了一首词,这就是我要讲的第二首词。
他带着这首词找到他的好朋友——杭州名妓楚楚,对她说,过几天孙相公府上宴会,请你帮我唱这首新歌,要是有人问起作词人是谁,就说柳七。
看来他对自己的才华非常有信心,要不然一首平庸之词又如何能引起曾经连中三元的孙何的关注呢?
柳永的自信确实得到了印证,中秋府会楚楚将新词一唱,第二天柳永就成了孙何的座上宾。
这首词也一炮而红,它就是红遍古今的《望海潮》。
东南形胜,三吴都会,钱塘自古繁华。烟柳画桥,风帘翠幕,参差十万人家。云树绕堤沙,怒涛卷霜雪,天堑无涯。市列珠玑,户盈罗绮,竞豪奢。
重湖叠巘清嘉,有三秋桂子,十里荷花。羌管弄晴,菱歌泛夜,嬉嬉钓叟莲娃。千骑拥高牙,乘醉听箫鼓,吟赏烟霞。异日图将好景,归去凤池夸。
读完这首词,大家是不是马上发现,不一样了,太不一样了!
这首词与我的栏目《词脉》里的前四位词人完全不一样了。
这里我简单说一下,前面四位词人是什么样的?
如果我让这四位词人都登上高楼去望一望江海之潮,温庭筠怎么写,他写“背江楼,临海月,城上角声呜咽。堤柳动,岛烟昏,两行征雁分。”
这首词是《更漏子》,他听着夜晚的漏声通宵难眠,只好走上高楼,面朝海月,大海没有为他带来春暖花开,带来的却是预示着“留”的昏昏烟柳,预示着“分”的两行征雁,令听者肠断。
韦庄写“夜夜相思更漏残,伤心明月凭阑干,想君思我锦衾寒”,这又是一位被相思折磨到失眠的可怜人类,他听着夜晚的漏声夜夜失眠,只好也走上高楼,面朝明月,明月更是牵动了相思。
冯延巳写“楼上春山寒四面,过尽征鸿,暮景烟深浅”,他被扑面而来的风刀霜剑压迫得无法喘息。
李煜写“小楼昨夜又东风,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”,他是在恒常不变的“明月、小楼东风”中感受到人生无常的绝望。
他们的情绪是痛苦的,他们的景物是花鸟风月、小楼江柳。
他们是无助的、凄苦的渺小个体,甚至他们倚靠的楼栏也在风雨飘摇之中。
而柳永之词,气象全变。
柳永登楼望海,写的是“云树绕堤沙,怒涛卷霜雪,天堑无涯”。
在另一首词中,他远眺长江,写的是“渐霜风凄紧,关河冷落,残照当楼”。
苏轼就称赞这句词“不减唐人高处”(赵令畤《侯鲭录》),便是在说,柳永词中所写意象之大气、意境之开阔、音节之矫健颇具有唐诗气象。
“霜风凄紧”岂不是在写“风急天高猿啸哀”的萧瑟长江吗?
“关河冷落”岂不是在写“一片孤城万仞山”的衰败边关吗?
“残照当楼”岂不是在写“长河落日圆”的壮阔黄昏吗?
回到《望海潮》这首词,它的意象同样开阔大气,称得上“不减唐人高处”的词作。
开篇就从大处落笔,气势如虹,笼盖全篇。
“东南形胜,三吴都会,钱塘自古繁华。”
我们杭州,山川秀美,地势险要,是三吴(吴兴、吴郡、会稽)诸镇的大都会,从古至今,繁华富庶,龙蟠虎踞,兵家必争。
那么柳永接下来是如何描写杭州的“形胜”与“繁华”的呢?
除了“十万”的人家,钱塘的江潮是“无涯”的天堑,市集中的珠玑成“列”,家家户户罗绮满“盈”,湖山是“重叠”,桂子有“三秋”之香,荷花有“十里”之盛,城中昼夜都“泛”着菱歌羌管。
这样的遣词遣首先有一种磅礴的气势,大都会杭州就是这么从容不迫。
其次我们能够感受到,这些物质与精神上的美好是享受不尽的,享乐是没有任何负担的。
《望海潮》上片讲述了杭州地理位置的重要性、街巷的美景、钱塘江潮的壮阔、市场的繁荣、居民的富有。
下片就将镜头集中在杭州西湖的风光之上,除了重重叠叠、清秀美好的湖光山色之外,湖中还盛开着望不到尽头的荷花,这是视觉的极致享受。
山上还缭绕着似乎永不凋零的桂花的香气,这是嗅觉的加入。
湖面上不管晴天还是夜晚都飘扬着菱歌羌管,这是在写听觉。
视觉、嗅觉、听觉的感受都是那样的强烈满盈,那么西湖边的杭州市民们都在干什么呢?
在钓鱼,在采莲,“嘻嘻”二字就是他们怡然自得的证明。
最后柳永说“异日图将好景,归去凤池夸”,意思是来日您将这样的景象,夸给皇上他们听吧,意思就是“祝您升官发财”。
说到“唐人高处”,写作《望海潮》的柳永,与写作《滕王阁序》的王勃,实有一种共通的少年朝气。
也许这正是一个繁华王朝在初期所延伸出来的活力与气质。
柳永说:东南形胜,三吴都会,钱塘自古繁华。
王勃说:豫章故郡,洪都新府。星分翼轸,地接衡庐。襟三江而带五湖,控蛮荆而引瓯越。
我们南昌,历史悠久,古为豫章今为洪都,地位独特,天文上为翼、轸两星宿所分,地理上处衡、庐两名山之间,以山为屏,以水为障,江湖环绕,左控湖南湖北,右引浙闽吴越。
柳永说“烟柳画桥,风帘翠幕”。
我们杭州街道上的风光是如此的清雅绮丽,有如烟的杨柳、如画的桥梁,市民家中的帘幕雅致如微风竹影。
王勃说“层峦耸翠,上出重霄;飞阁流丹,下临无地”。
我们南昌滕王阁周围,翠绿林木在重山中高耸,上出九霄云外,丹红楼阁宛若凌虚飞动,下望不见地表。
柳永说我们杭州有“参差十万人家”,王勃说我们南昌有“钟鸣鼎食之家”。
柳永说我们钱塘江的大潮是多么的惊险,“云树绕堤沙,怒涛卷霜雪,天堑无涯”,它像一道无边无际的天堑,愤怒的波涛卷出雪白的巨浪。
王勃说我们南昌“山原旷其盈视,川泽纡其骇瞩”,原野是如此之辽阔,充盈了你的眼眸,川泽是如此之回环,让人看了都害怕。
说到奇珍异宝,杭州是“市列珠玑,户盈罗绮”,南昌是“龙物华天宝,光射牛斗之墟”。
说到湖光山色,西湖是“重湖叠巘清嘉,有三秋桂子,十里荷花”,鄱阳湖是“云销雨霁,彩彻区明。落霞与孤鹜齐飞,秋水共长天一色”。
说到丝竹管弦之乐,杭州有“羌管弄晴,菱歌泛夜”,南昌有“渔舟唱晚,响穷彭蠡之滨”。
今朝的杭州城“千骑拥高牙”,百姓们“乘醉听箫鼓,吟赏烟霞”,昨日的滕王阁“胜友如云,高朋满座”,诸宾客“腾蛟起凤,登高作赋”。
此时的柳永似乎就像初唐的王勃一样,歌颂着南方的一座大城,遥望着即将到来的盛世。
所以我们发现柳词一个不同于前代词人的特征是——
他的词中有一种迎接新时代到来的“承平气象”。
这种气象首先体现在我们前文所说的“唐人高处”上,其次体现在柳词的长度上。
唐五代时期的民间词是有长有短的,但文人词暂时只有小令的尝试,直到柳永才有了百字以上的长调创作。
这是因为,第一,各种文体的写作发展规律是从简单到复杂的。
第二,文人们对于长诗和短诗的期待是不一样的。
他们认为,长诗是用来“述怀言志”的,而短诗是用来“消遣娱兴”的,那么写作小词来娱乐也理所当然了。
那么柳永又为什么会写作长调呢?
这个契机自然就是改朝换代、盛世降临。
中国从五代时期的分裂割据状态重回大统一王朝,新的王朝当然需要新的乐曲与歌词。
这种曲词就不能像前代一般哀伤缱绻地歌咏男女爱情、伤感人生忧患,时代需要的是一种长久、广阔而又壮美的新声。
因此《宋史·乐志》记载“太宗洞晓音律,前后亲制大小曲及因旧曲创新声者,总三百九十……其急慢曲几千数”。
柳永等北宋初年的词人自然是根据这些新声开始进行长调创作的。
除此之外,北宋吞并南方最为富庶的政权南唐、吴越时都是以较为和平的方式,对扬州、杭州等城市的经济没有造成大的破坏。
加之北宋稍微提高了商人地位,大量发展了商业和手工业,不仅使得商品经济高度发展,商铺、酒楼、妓馆林立,还促成了市民阶层的兴起,是当时地球上无可争辩的商业最强之国。
因此城市的繁华富庶、上层市民与士大夫的宴游享乐生活成为北宋词人写作的主要内容。
要想把如此豪奢的太平盛世之景洋洋洒洒地描写下来,就不是小令的长度可以承担的。
3 自是白衣卿相
所以到了公元1008年,24岁的柳永来到汴京时,汴京城更是“举目则背楼画阁,绣户珠帘,雕车竞驻于天街,宝马争驰于御路。金翠耀目,罗绮飘香,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衢,按管调弦于茶房酒肆(孟元老《东京梦华录》)”。
天才词人柳永,遇到了太平日久、物阜民康、达于极盛的繁华城市,大量创作出了这一类型的长调。
来到汴京的第一年,柳永的快乐是眼花缭乱的。
元宵时,他遇到皇上驾幸上元灯会,是“龙凤烛、交光星汉。对咫尺鳌山、开羽扇。会乐府、两籍神仙,梨园四部弦管。向晓色、都人未散。盈万井、山呼鳌抃。愿岁岁,天仗里、常瞻凤辇。”
清明时,游人纷纷驾车去郊外踏青,“拆桐花烂漫,乍疏雨、洗清明。正艳杏浇林,缃桃绣野,芳景如屏。倾城。尽寻胜去,骤雕鞍紺幰出郊坰。风暖繁弦脆管,万家竞奏新声。”
其中柳永描写金明池之“露花倒影,烟芜蘸碧,灵沼波暖”三句,真是妙极了。
带着清晨露珠的鲜花是花最美好的阶段,是李清照笔下“泪染轻匀。犹带彤霞晓露痕”的娇艳欲滴,是温庭筠笔下“杏花含露团香雪”的纯洁无瑕,是李白笔下“云想衣裳花想容,春风拂槛露华浓”的芬芳怡人。
而“露花倒影”又印证了此时此刻的金明池是春光明媚、天水澄鲜的,所以连倒影中的露花都是清晰可见。
“烟芜蘸碧,灵沼波暖”便是这片美好春光的旁证。
难怪苏轼要夸“山抹微云秦学士,露花倒影柳屯田”了。
这一时期柳永也多写自己“游狭邪”的生活,且写得活色生香、媚艳撩拨。
譬如《合欢带》。
身材儿、早是妖娆。算风措、实难描。一个肌肤浑似玉,更都来、占了千娇。
妍歌艳舞,莺惭巧舌,柳妒纤腰。自相逢,便觉韩娥价减,飞燕声消。
可惜,享乐的生活持续不久,第二年,25岁的柳永第一次参加礼部试落第。
6年之后,31岁的柳永第二次参加礼部试落第。
1018年,34岁的柳永第三次落第,而这一年他的嫡亲大哥柳三复考中了。
一次次的落榜,也许勾栏的欢娱可以一时抚慰柳永的失落与彷徨,但无法排解他内心的不甘。
柳永心绪难平,他不知为何会这样,因为他的词早已红遍大江南北。
他是少年自负凌云笔,认定自己有八斗高才,早在第一次考试前就写下“定然魁甲登高第,待惩时,等着回来贺喜”的词句,但一次又一次的失败让他满怀愤懑,发起了牢骚。
柳永写了一首《鹤冲天》,这是我要说的第三首词。
起始四句说的是柳永自己的近况:“黄金榜上。偶失龙头望。明代暂遗贤,如何向。”
今天科举放榜了,但是我柳永却榜上无名,英明的朝代暂时遗漏了我这个贤才,怎么办呢?
你看柳永是多么有恃无恐啊,他首先就选择了一首叫“鹤冲天”的曲子来填词,这岂不是在暗示他自己鹤立鸡群、出类拔萃,总有一日会一飞冲天吗?
他要登的榜不是普通榜,是“黄金”榜,他要求的望不是普通望,是“龙头”望。
这四句中还隐含了柳永的自我安慰和对圣“明”的朝廷的嘲讽,我的落榜是“偶”然的、“暂”时的、被“遗”漏的,连我这样的贤才你们都“遗”漏了,你们怎么办呢?
“如何向”就有了双重的投影,不仅柳永在问自己,落榜之后打算怎么办,也是在问“明”代,是不是也要相应做出一些反省呢?
柳永接着写道,“未遂风云便,争不恣狂荡。”
既然我趁不了风云之便,何不恣意张狂一把呢?
且看柳永怎么张狂了起来。
他说,“何须论得丧。才子词人,自是白衣卿相。”
不必管考场上的得失,我柳永就做一个才子词人,继续为我的歌姬朋友们写词,不正是白衣卿相吗?
这无疑再一次挑战了朝廷的权威。
你一介混迹青楼楚馆的平民布衣,安敢公然把卿相二字安在自己的头上呢?
情绪已宣泄至此,柳永根本停不下来,他接下来在下片中更加具体地表述了自己要如何“狂荡”。
“烟花巷陌,依约丹青屏障。幸有意中人,堪寻访。且恁偎红倚翠,风流事、平生畅。青春都一饷。忍把浮名,换了浅斟低唱。”
柳永顽固地说道,我还有烟花地里、丹青障中的意中人可以寻访,左拥右抱的风流事才是平生最畅快的,青春只不过是转瞬既逝,我怎么忍心用功名利禄取代了我最爱的“喝酒唱K”呢?
在一种极端变态的压力之下,柳永开启了名为“自暴自弃”的心理防御机制。
他试图贬低自己梦寐以求的功名,将浅斟低唱的快乐夸张到“平生畅”的程度,前者是一种口不择言的赌气,后者是一种不甘示弱的倔强。
“幸有意中人”的“幸”字,更是暴露出柳永意图在两者之间求取平衡的心理,柳永好像在说,官场失意咱们不怕,所幸情场还得意呢。
柳永在落榜时,这首词就是必须宣泄内心激愤与矛盾的出口,并且非常准确地描述出了柳永心中最大的矛盾挣扎——
“浮名”与“浅酌低唱”实在均是他无法割舍的部分。
柳永的词写得太好了,他的词名太远播了,他的情场太得意了。
身为一个二十多岁就红得发紫的才子词人,实在有太多风情万种又多才多艺的青楼女子是他的粉丝、胼头和拥护者。
柳永在依声填词这个领域实在有太过出色的天赋和才华。
如果他是一个以实现个体价值为奋斗目标的现代人,那么他已经成功。
但可惜的是,柳永的理想事业并不在此,而就在他试图贬低的“浮名”中。
柳永出生在一个爷爷是儒学大拿、一个亲爹五个亲叔都入朝为官的仕宦家庭,他的许多诗文都在告诉我们,他是一个有进仕之心且期盼解脱百姓疾苦的人。
“浮名”与“浅酌低唱”这二者本可以两手都抓,两手都硬,但《鹤冲天》对宋代正统价值观的反叛与背离,让柳永真的掉进了沟里。
柳永爱写淫词艳曲的作风和《鹤冲天》中的语句触怒了统治阶级。
在柳永第四次科考放榜时,他的名字直接被划掉了。
这一年是1024年,柳永已经40岁。
吴曾《能改斋漫录》卷十六记载。
进士柳三变,好为淫冶讴歌之曲,传播四方,尝有《鹤冲天》词云:“忍把浮名, 换了浅斟低唱。”及临轩放榜,(上)特落之,曰:“且去浅斟低唱,何要浮名? ”
柳永这个人也非常傲娇,从此自称“奉旨填词柳三变”,开始进行职业填词。
4 千古伤别第一词
意难平的柳永离开了这个让他饱尝挫辱的东京城。
临行之际,他写下了千古伤别第一词《雨霖铃·寒蝉凄切》,这是我要说的第四首词。
柳永说:
寒蝉凄切,对长亭晚,骤雨初歇。都门帐饮无绪,留恋处,兰舟催发。执手相看泪眼,竟无语凝噎。念去去,千里烟波,暮霭沉沉楚天阔。
多情自古伤离别,更那堪,冷落清秋节!今宵酒醒何处?杨柳岸,晓风残月。此去经年,应是良辰好景虚设。便纵有千种风情,更与何人说?
这首词开篇就表明了时间、地点、人物、事件。
在这个秋天的傍晚,骤雨初歇的时刻,一对有情人正在长亭话别。
因为寒蝉叫得凄切,能知道现在是秋天。
而叫声已经不如“蝉噪林逾静”时那样有活力,而是濒临死亡的,正如柳永现在事业和感情都来到一个失望的临界点。
“都门帐饮无绪,留恋处,兰舟催发。”
这里的“催”字用得极好,长调的铺叙是有细节的。
船夫为什么要催?
因为时间不等人,现在已经是对长亭“晚”,又是“骤雨初歇”,船夫认为的上路的最佳时机到了。
我们生活中也常见“催”字。
“催”字代表了一种牢骚,一种对所谓的“最佳时机”的不认同,一种“我还没有准备好”的暗示。
柳永非常敏锐地使用了这个字,主人公之前还“都门帐饮无绪”,对于自己要离开这个求仕之地,要离开朝夕相处的伴侣,他都毫无头绪,大脑一片空白。
更重要的是,柳永产生了短暂的动摇。
一方面,留下是非常痛苦,可是前路又何尝不是迷茫呢?难道离开就能获得解脱吗?人世间的痛苦是如此轻易就能解脱的吗?
另一方面,与其直面已经存在之痛,不如先逃避,另寻生机。
内心不够坚定的时候,手上就不停在抓救命的稻草。
柳永抓住了爱人的手,他们“执手相看泪眼,竟无语凝噎”。
这便是不得不别,千言万语哽在喉间,“竟”然谁都说不出话来,这正是“此时无声胜有声”,这正是“相顾无言,惟有泪千行”,因为没有言语,所以留下了全部的言语。
在无语凝噎的时分,柳永开始幻想起自己走后的千万种情状来。
他说,“念去去,千里烟波,暮霭沉沉楚天阔”。
从整首词的结构看,这一句承上启下,从上片的实写分离过渡到下片的虚想之中。
想象之中,柳永的距离从远到更远。
“去去”即是去而又去,你送我离开,千里之外,直到那暮色沉沉的、无垠广阔的南方楚国。
“千里”是别离之长,“沉沉”是别恨之深,“阔”是别愁之宽。
别情在长宽高三个维度上无穷无尽地叠加。
想象之中,柳永的环境从冷落到更冷落。
他说“多情自古伤离别,更那堪,冷落清秋节!”
离别从古至今就充满了伤感,我倒好,偏不在春夏冬离开,就刚刚好在这冷落清秋时节,岂不比自古的伤离更伤了几分?
想象之中,柳永的情感从孤寂到更孤寂。
“今宵酒醒何处?杨柳岸,晓风残月。”
单论景致,这依依杨柳,是优美中带着迷离,这烟水之岸,是迷蒙中带着清醒,这微微晓风、朦胧残月,是缠绵和煦中又藏着几分孤高、几分清冷。
烟水岸边,依依杨柳,微微晨风,低低弯月。
这本是一片优雅朦胧的晓色,柳永本可以尽情爱赏这片优雅朦胧的晓色,但景致中那些突兀的部分,才是柳永的深情。
寥寥几笔,柳永又写尽了孤寂。
他所乘坐的孤舟停泊在岸边,他宿醉方醒,似乎转瞬之间就失去了方才的温存脉脉,还未等他从极度的失落中脱出,旅途中孤单寂寞、情感缺失的苦状便又压了上来。
谢庄在《月赋》中说“美人迈兮音尘绝,隔千里兮共明月”,虽然失去了美人的消息,但江上的清风、山间的明月依旧能为他寄送这份相思之情。
可柳永呢?
清风难道不能联结、明月难道不能普照相隔千里的“你我”吗?
因为,这不过是一阵微小的晨风,不过是一弯残缺的弦月,前者是柳永无能为力的最佳注解,后者是柳永再难圆满的直接暗示。
柳永只能将这份挽留之情牵绊在依依的杨柳岸边,杨柳在婉转地招呼他停靠,而何处才是柳永的岸边呢?
想象之中,柳永的时间从长到更长。
“此去经年”照应着上片的“去去”,“去去”苦的是路程之远,“经年”伤的是时间之久。
这一阙词的情感层层递进,距离远之又远,时间久之又久,冷落之更冷落,孤寂之更孤寂。
柳永因而痛苦地问道,“此去经年,应是良辰好景虚设。便纵有千种风情,更与何人说?”
结尾处的疑问表现力极强,真是痛彻心扉。
年复一年的良辰美景既然无人共赏,便都像虚设一般没有意义,即便有千万种风情,“我”又向谁去诉说呢?
真是道出了普天下所有即将分别的有情人的苦状。
这首词更妙的地方在于,柳永把他的音乐才能也融入进来了,他在《雨霖铃》中大量使用了双声叠韵词。
双声的意思是一组词中两个字的声母相同,例如“凄切”、“留恋”、“冷落”。
叠韵的意思则是两个字的韵母相同,例如“寒蝉”、“无绪”。
另外还有“去去”、“沉沉”等二者兼备的词。
声母、韵母的规律反复不仅能够加强词章的音律美,还能切合词人的情感。
在这首词中,叠韵词就为柳永的离愁别绪增添了缠绵回环的意味,双声词则增添了离别的紧促感。
除此之外,本词的韵脚,更是由“切”、“歇”、“发”、“噎”、“阔”、“别”、“节”、“月”、“设”、“说”等一系列入声字组成。
众所周知我们古人的发音是由平、上、去、入四声组成,现代汉语普通话则去掉了入声,并将平声分为阴平、阳平,与上、去组成了新的四声。
我们现在能从闽南语、粤语等南方方言中找到一些入声的痕迹。
入声字读来有种被拦腰切断之感,正呼应着词人那种欲说还休、欲言又止的无语凝噎之感。
如果你是南方人,可以试着用自己的家乡方言读这些字,找找被拦腰切断之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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5 羁旅天下
接着说回柳永。
从1025年离开汴京开始,柳永的足迹遍布江南、苏杭、西北、关中、渭南、成都、洞庭等地。
柳永环游中国九年,见识了不同的风土人情,也写下许多羁旅行役之词。
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写在渭南的《八声甘州》,这是我要讲的第五首词。
对潇潇暮雨洒江天,一番洗清秋。渐霜风凄紧,关河冷落,残照当楼。是处红衰翠减,苒苒物华休。惟有长江水,无语东流。
不忍登高临远,望故乡渺邈,归思难收。叹年来踪迹,何事苦淹留?想佳人、妆楼颙望,误几回、天际识归舟。争知我,倚栏杆处,正恁凝愁!
起首的“对潇潇暮雨洒江天,一番洗清秋”就写得极有画面感。
洒字与洗字都十分传神,这暮雨不是降下,不是落下,而是洒下,它的音节顿挫而又极快。
想象一下,你站在高楼之上的一面落地窗前,你看不到远处,因为玻璃上落满了灰尘。
这时唰的一下,灰蒙蒙的玻璃,就被大雨冲刷干净,露出一片清润明朗的、秋高气爽的景象来。
暮雨洗净了清秋,也冲走了柳永心上久困于羁旅的尘埃。
柳永直直站在天地之间,“对”着这江天,这暮雨,这清秋。
因为这个“对”字的使用,所以此时此刻,词人的身躯是面对着宇宙的,不是渺小的,是一种平等的对立,这就有了一种潇逸洒脱之感。
柳永仿佛想要成为那自由落体的雨点,当他洒落人间,便扫尽深秋的郁气。
秋高气爽的“爽”的意境从哪里来?就从这里来。
后面三句更妙了:渐霜风凄紧,关河冷落,残照当楼。
我前面已经说过这三句意象之大气、意境之开阔、音节之矫健是“不减唐人高处”的,这里就不再赘言,我来说这个“渐”字。
它有两层的绝妙。
首先“渐”字的原意就代表一种时间的流动。
“渐霜风凄紧,关河冷落,残照当楼”是接在一场潇潇暮雨之后,一场秋雨一场寒,静止的景物这时仿佛开始有了时序的推移,霜风似乎变得更加凄紧,关河似乎变得更为冷落。
其次“渐”字可以代表作者视角的空间移动。
鲁迅在《秋夜》里面写:“在我的后园,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,一株是枣树,还有一株也是枣树。”
我们先是来到鲁迅的后院,就顺着他的文字往墙外看,发现了第一株树,仔细看看,是一株枣树,视线旁移,啊,另一株也是枣树。
这个“渐”就有同样的审美效果。
柳永本以为秋天的郁结之气已被洗刷干净,不料纵目而望,却瞧见“霜风凄紧”。
凄紧这两字的音节很快很急,好像霜风真的伸出巨手掐住了人的脖子,此时秋之为气,不再是“爽”,而是凄凉紧促。
柳永此时顺着呼呼的霜风一望,看到的是什么?
是“关河冷落”,因为触目之中别无活物,只有一道萧条的关隘,一座死寂的城墙,一条孤独的长河。
此刻这位凄凉的游子唯一的伙伴,就只有“残照”罢了。
柳永的眼光是从眼前的霜风,到远处的关河,最后到遥远的日边,空间越来越向外延伸,情绪越来越向内凝聚。
柳永抵抗霜风的入侵时,只是觉得无法呼吸,而当他看到关河时,那羁旅之中无望的孤独感就像这座空城一样向他笼罩而来。
柳永心中有“春风不度玉门关”之怨,有“西出阳关无故人”之惨,最后他只看到“残照”。
“残照”就是夕阳,就是落日。
“夕阳”是乐游原上的无限好,“落日”是关河之上的绚丽金光。
但是“残照”是一种无人问津的孤独的痛苦,是“音尘绝,西风残照,汉家陵阙”,是“草色烟光残照里,无言谁会凭阑意”。
这时柳永不仅宛如这座与外界断绝联系的孤楼,他还清晰地知道,就算他试图与外界建立什么联系,又有谁真正懂得他的心声呢?
接着柳永说:是处红衰翠减,苒苒物华休。惟有长江水,无语东流。
它来了,这个宇宙有常与人生无常的永恒矛盾,它出现了。
宇宙是无情的,“天若有情天亦老”。
但是天没有老,长江水也没有老,只是无语东流。
他们无情地维持着原本的模样,老去的是什么?
是柳永目之所及,所有有情的生命,“红衰翠减,苒苒物华休”。
这种衰减不是特殊的,而是普遍的,是“是处”红衰翠减。
秋风这把无情的镰刀所到之处,活物尽灭,无所遁逃,当然也就包括我柳永在内。
所以柳永“不忍登高临远,望故乡渺邈,归思难收。叹年来踪迹,何事苦淹留?想佳人、妆楼颙望,误几回、天际识归舟。争知我,倚栏杆处,正恁凝愁!”
柳永他是“不忍”,是“叹”,是“想”,是“愁”。
柳永不堪忍受的是一旦登高,就忍不住要望向故乡的方向,思乡的情绪一旦开了头,就没有能停下的时候。
柳永叹的是这几年的“踪迹”和“淹留”,他内心有很多矛盾。
他觉得“踪迹”似乎也不对,“淹留”他也想不通,争功名利禄吧,他又一事无成,一事无成的同时倒又觉得,正所谓“蜗牛角上争何事,石火光中寄此生”,人生苦短,我柳永何必去争这些“蝇头利禄,蜗角功名”的长短呢?
柳永就在这矛盾之中可笑啊可笑。
柳永想的是故乡的佳人呀,你会不会像温庭筠所言“梳洗罢,独倚望江楼。过尽千帆皆不是,斜晖脉脉水悠悠。肠断白蘋洲”,会不会为我“妆楼颙望”,为我“误归舟”呢?
柳永想象的是佳人的“她”,但实际上这样愁的人,正是柳永自己呀。
下阕的柳永看似是直抒胸臆,但他的抒情方式却是变化多端的,表现了一种建构技巧的曲折。
他思乡时是直接的,他不忍“登高”,不忍“望故乡渺邈”,不忍“归思难收”,这是线性结构。
他既叹“踪迹”,也叹“淹留”,就是既叹行动,也叹停止,这是对抗结构。
柳永想佳人,却想象了“佳人望我”的场景,这与“遥知兄弟登高处,遍插茱萸少一人”异曲同工,诗人想兄弟们,却说兄弟们登高时也要遗憾少了我一个人,这是回环结构。
前人写词,哪里有这样巧妙的设计呢。
6 一代词宗
9年羁旅,终有结束的一天。
公元1034年,五十岁的柳永回到汴京,这一年仁宗亲政,为了笼络士子,仁宗决定扩大开科取士名额,又特开“恩科”,对考了很多年还考不上的“历届科场沉沦之士”格外放宽尺度。
柳永正符合“进士五举,年五十”这一条件,因此榜登进士。
这一年朝廷取进士一千六百四十人,举世罕见,柳永可以说是捡到漏了。
其后9年柳永一直在各地任地方官,在余杭、定海皆有政绩,被誉为“名宦”,依制理应磨勘改官,也就是可以到汴京当京官啦。
但不知为何没有成功,第10年还是在地方任职,是“久困选调”的地方官。
有一位“入内都知史某”爱惜柳永的才华又可怜他潦倒,这时恰好教坊有新曲子《醉蓬莱》献上,史某人就让柳永填词一首,献给仁宗。
柳永正愁没有门路,就“欣然走笔,甚自得意”。
等到呈上大作的那天,仁宗一看到最起首是一个“渐“字就很不开心,读到“此际宸游,凤辇何处”,仁宗伤心不已,因为这是他父亲真宗的御制挽词。
最后读到“太液波翻”,他又不开心了,觉得应该改为“波澄”,于是把这篇词扔到地上。这件事就不了了之。
献上的小词石沉大海,柳永继续寻找着别的门路,机缘巧合之下,他得到了拜谒晏殊的机会。
这个机会本来是很好的,因为晏殊首先也是爱词之人,其次他爱提拔人是名声在外的,所以柳永觉得自己这次也是稳了。
由于柳永早先已经触怒仁宗,且他自己还不知道,但是晏殊应该是知情人,于是也没帮忙。
当然也有人认为是晏殊看不上柳永写的俗词,这就见仁见智了。
59岁的这一年对柳永来说是一波三折的,本以为可以调到京城,却失败。
有人推举自己写词献给皇上,离成功一步之遥,却不知为何,再失败。
三月拜相的晏殊既喜欢提拔人才,又跟我一样写小词,连忙拜会,没想到晏殊也借口回绝了,又失败。
本以为调动无望的柳永,没想到因为上交重申材料,恰好遇到范仲淹“庆历新政”改革磨勘法,于是被改官著作佐郎,授西京灵台令。
最终官至屯田员外郎,秩从六品上,一个有名无实的官职,退休后定居润州,安详去世,享年70岁。
说到柳词对于整个词脉的特殊贡献,必定要从他与前代词人的不同开始。
纵观我们前面提到的这五首具有代表性的词作,我们能够发现,柳永与前辈们最重要的区别,就是词开始与词人的生命,紧紧联系在了一起。
因为我前面说温庭筠、韦庄、冯延巳、李煜的时候,都是先讲生平,再赏析词作的。
不难发现温庭筠是与词心分得最开的一个,韦庄开始寄托一点情绪,冯延巳开始寄托一种普遍的人生的忧患,李煜的词有了一些个性,但大体上还是一种共有的情感。
但柳永不是,他真正带领词走向了一种个性化的抒情道路。
这也是他对词发展的第一大贡献。
他游览武夷山,就写词夸故乡山好水好住神仙。
他想见孙何,就写词夸杭州治理得真好,希望您升官发财。
他对科举充满信心,就写词说你们就等着我回来报喜吧。
他觉得自己不应该落榜,就写词说你们遗漏了我这个天才啦,你以为我稀罕浮名吗?我更爱浅斟低唱啦。
科举失意后他今天跟心娘一起喝酒,写词一首,明天跟虫娘一起唱歌,写词一首。
四次落榜后他散心十年,仍然在思虑前途,自嘲“驱驱行役,苒苒光阴,蝇头利禄,蜗角功名”时,还要忧虑自己究竟“成何事”。
等到真做了官,他又厌倦起这种生活来:“屈指劳生百岁期。荣瘁相随。利牵名惹逡巡过,奈两轮、玉走金飞。红颜成白发,极品何为。”
这些个性的抒情,正是词的一种“诗化”倾向。
柳词的第二大贡献,是扩大了“兴象”的客体。
我说冯延巳是那个将“兴象”的功能引入词中的人,他用自己的一往情深统摄了客观的景物,但是他的客体是花间词里花月风鸟、小楼江柳的延续。
而柳永的客体,在继承传统的同时,也因大宋盛世的景象而有了雄浑之气象、高远之格调、有力之音节,这又是词的一种“诗化”倾向。
柳词的第三大贡献是对于题材的扩充。
柳永大量写作了承平气象词、羁旅行役词与歌姬恋情词。
前人不是没有写过这些内容,只是柳永所处的时代造就了他所歌咏的太平才是真正的盛世。
前人没有如此大量的对于羁旅生活的记录,前人也不是以歌姬的朋友的身份、普通市民的身份来写作的。
除了这些之外,柳永是第一个以词的形式来悼亡(《秋蕊香引》)的人。
是第一个以词来怀古咏史(《西施》)的人。
是第一个以词来咏物(《黄莺儿》)的人。
是第一个以词写游仙(《巫山一段云》)的人。
是第一个以词抒发个人用世之情志(《鹤冲天》)的人。
柳永笔下的人物,从歌女舞姬到帝王将相,从普通市民到神仙道侣,最重要的是,他笔下,有个性鲜明的柳永自己。
他笔下的情绪,从赏爱自然的风光到赞美太平的景象,从怀才不遇到相思离别,从放纵享乐到抒怀述志,从借古讽今到漂泊之苦,涵盖广阔。
如此种种的题材扩充,又是词的一种“诗化”倾向。
柳词的第四大贡献,是长调的创造,与此相关的,是写作长调的一系列法则也由此初步制定了。
柳永是历史上第一个大量写作长调的文人,这首先得益于他音乐上的天才,其次是他对于五代民间词的大量吸收。
在他现存的200多首词中,有一半以上的词字数都超过80字,而与他同时代的晏殊、欧阳修还停留在小令的创作上,张先虽然也写作长调,但是数量寥寥。
因此,就像小令出厂的规则由温庭筠设置一样,长调的艺术范式自然由柳永来制定。
譬如铺叙,我们举《雨霖铃》的例子,这篇词开门见山,交代人事时地,状写分别的场景,随后承上启下从实过渡到虚,下阕情绪层层推进,结尾反问式的总结将情绪张力推到顶点。
这是一种纵向的铺法。
我们举《望海潮》的例子,在“东南形胜,三吴都会,钱塘自古繁华”这个纲领性的句子之后,主次分明地描写了杭州的“形胜”与“繁华”,并在下片集中展示了西湖美景。
这是一种横向的铺法。
再回忆《八声甘州》,那是一种交叉曲折的铺法。
又比如领字的使用,相信大家对《八声甘州》中的“对”、“渐”、“叹”都还有深刻的印象吧。
再比如虚字的使用。
我在冯延巳那一期说温庭筠爱名词堆砌,他的这种堆砌在小令上可以美轮美奂、目不暇接,但如果在篇幅长、字数多的长调进行这样的堆砌,恐怕就过干、过饱、过硬了。
长调的虚词就像润滑剂,虚实相生,便让柳词有了“长于行气”、起承转合之美。
最后我略微探讨一下柳永词作的“俗”。
记得我年少读到《八声甘州》,真真切切被“渐霜风凄紧,关河冷落,残照当楼”惊艳了一把,也真真切切被“争知我,倚栏杆处,正恁凝愁”迷惑了一把。
怎么读怎么觉得“恁”字真是拗口极了。
不过等到我读到“巴巴望晓,怎生捱”、“不会得都来些子事,甚恁底死难拚弃”、“愿奶奶、兰心蕙性,枕前言下,表余心意”之后,就觉得“恁”真是顺眼极了。
创作和二次创作都是非常个性化的东西,譬如柳永为何如此爱用市井俗语呢?
因为他本人年近五十都只不过是一介布衣,温韦冯李四家在进行小词创作时,他们笔下的人物风光绝大多数是精致的、贵族化的,这一方面与作者本身的贵族身份紧密相关,另一方面他们创作的歌词也是服务于达官贵人体系的。
但是柳永他就真真切切地生活在市民之中,他感受他们的需求,倾听他们的喜乐,这就是柳永词作有真实的生命存在的地方。
我认为我们的创作就要表达这样的东西,表达自我的生命存在与个体价值,赞美自我内心认同的美好,挣扎自我面对群体时矛盾疏离的感受,至于他人的评价,是不那么重要的,自有历史为我们淘洗真正的诗篇。
综上所述,柳永在个性化的抒情和自我意识的加入上为北宋词家们提供了范本,更成为秦观感怀身世的源头。
在兴象所统摄的客体气象之雄浑、格调之高远上,实在是苏辛等词人的开路人。
内容上通过新题材的大量书写开启了具有个人特色的创新探索,是苏轼“无意不可入,无事不可言”的作词理念的先导。
他为长调建立的结构范式,也成为周邦彦词章法布局、“以赋为词”的滥觞。
可见在词这一文学体裁由五代风尚向宋人格调转变的过程中,柳永作出了无人可以替代的独特贡献,为北宋词坛注入了丰富且惊艳的新鲜能量。
可以说就是柳永一脚踹开了北宋词的大门。
在大宋新时代繁荣富庶、升平之世的景象之上,构筑了宋代词风的基本面貌、为宋词达到顶峰这一局面的展开作出重要贡献的人,除了柳永,还有晏殊与欧阳修。
这三家分别从上层市民、贵族士大夫、与民同乐的官僚等三个不同的视角,将宋词从长调、小令等不同的形式引入崭新的境界。
不过,晏欧二人与柳永走的是完全不同的两条道路,如果说柳永是五代词风的变革者,那晏欧就是继承人。
晏欧是如何沿着温韦冯李的道路,在小令上继续流光溢彩的呢?
站在前人的肩膀上,他们又有什么样的发展呢?
有趣的词人生平,硬核的诗歌鉴赏。
我是痴人陈,下一篇文章《爽文男主——晏殊》再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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